第2780章 贪绿恨红(2/2)
缉刑司执掌天下治安事,大司首欧阳颉本不该出现在战场。然自中央逃禅后,欧阳颉的声望一落千丈。皇帝虽然对他不减信任,朝野上下议论者众。
他是主动请缨,要来神霄战场以功洗罪。
至于宗正寺卿姬玉珉。作为妖族的老对手,当年追随景太祖在万妖门上方建立天京城,参与逐虎战争……只有他的份量,够作为景国神霄这一局的压舱石,让妖族看到景国要在神霄大有作为的雄心。
这样才能真个牵动妖族,使之……如虎袒腹,似龙露颈。
“为将者有三知必守。你我是麒观应的已知,大司首是麒观应的察知,大宗正是麒观应的料知。”
应江鸿将那枚三色虎符放在长案上,发出‘啪’的一声脆响,余声悠长:“他们该动手了。”
“中央月门守不了太久。”
“现在就看荆天子亲征,能够调度他们怎样的力量了……”
“做好准备。”
“擂起战鼓,我当再战麒观应。”
“一如前计,以援救月门为第一层伪装,把吞掉眼前这部妖族主力当做真实目的来执行……”
战鼓已经擂动。
又旗风猎猎,帐外啸响。
应江鸿已经按剑而出:“随我去看。”
“看应某和诸位,头颅有几分值当。”
“看他们打算用什么阵容……吃干净我们!!!”
……
……
在绝巅动辄成焰火的战场,无论什么样的实力和智略,都没办法确保参战者的安全。强中更有强中手,更强的难免被围殴……算计碰上算计,总会有失算的那一个。
能够活下来的,往往是运气更好的那些。
林光明冷汗涔涔,只觉这具能够直面烈日的鬼躯,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,现在是软烂的一摊。
好消息是荆国那些名将不是吃干饭的,在月门失守的当下,立刻就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阵地。
坏消息是……
他没赶上!
忠诚的牙门将军和他的三万仰光军,在【不凋金誓御天枝】的防御范围外。
哦不对,应该说他的五千仰光军——只剩这么多人了。
倒不是陷在诸天联军的凹阵里。大概是为了钓御天枝大阵里的人,战场上断后的那些荆军并没有立刻被吃净,而是剩了好几摊,一摊一摊地慢慢啃啮。
也不是他林光明没有真实冲锋。实在是手下这支军队,充其量只能算是荆国的三线部队,放在小国尚可横行,在这诸天最高层次的战场……不太匹配。
他被一支偏师拦住了。
是什么“九幽影族”的部队,这些东西介于鬼魂之间,体长在两丈之内,没有具体的形态,生机微渺难觅,遁影而行。要害在于进攻时才会显现的“影魄火”。
倒是还驱赶了一群影兽,作为他们大军的先锋。
林光明第一次遇到这等古老种族,吃了个暗亏。“进三槎”的口号喊得震天响,表意要打破诸天联军的主阵,凿穿整个战场……事实上虚空三百里都没冲过。
但真正接战就发现,相较于四大强族的军队,这些影族部队实在是差着级别。
敌军四万余,我军三万众。在数量相差不远的情况下,所谓影族第一强军,跟他们这支荆国三线部队,打得有来有回!
这支影族军队里也有洞真层次的强者领队。
不过修行体系实在是太落后了,其对于力量的运用,让林光明这样的野路子修士,都觉得“原始”。
真个放开来搏杀,他有信心在二十息之内将其搏杀。当然鉴于一贯的谨慎,他会把时间放到五十息。
而真正交锋的时候……他略占下风!
林光明非常清楚,断后就是送死,弃部下于不顾也是找死,一头栽进联军的凹阵口袋里,现在看来也是个死。
好在撞上了影族。
那个名为“隐恙”的洞真层次的影族强者,化为一头墨色的十六足章鱼,还在那里兴奋地大喊,让友军不要跟他抢功。
当然林光明也清楚,对方只是以愚蠢的形象来惑敌,想要用最小的代价完成狩猎。
世间洞真无愚者,影族这种艰难环境下成就的洞真,更是千年难出一个。
他也表现出只差半筹的硬实力,和智识上的轻慢,以及时刻想着翻盘的野心……让对方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。
他决定就这么跟影族打一场艰难的局部战争。能打多久,就打多久,最好打到其他霸国的援军杀来。
想要独自全歼仰光军、且确实占据优势的影族,就是仰光军最好的甲衣。影族不许友军抢功,诸天联军的其他军队,真就不会管他们。
三万仰光军,一个时辰死两千,怎么都耗得到援军来了。
所以林光明是不断地鼓舞士气,一会儿吐血,一会儿“拼死反冲”,一会儿要“以伤换命”,既要指挥军队守住阵型,又要让对面看到全歼的希望……实在是忙碌。
他自问已经做到了极致,在绝境之中构筑了苟延残喘的堡垒。唯独没有想到,中山燕文和他的鹰扬卫回撤之后,那个疯疯癫癫半梦半醒的修罗大君因晦,竟然路过这里,随口吃了点“零嘴”!
一口下去,林光明眼前就一空。他的龟甲阵都不是缺角,是只剩个角!
那一刻林光明心中的绝望无以言述,他已经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,却要败亡于因晦的一次路过——但凡是个正常的异族绝巅,也不会抢友军的战果。但凡这位绝巅稍弱一些,他也不见得完全没有活命的可能。
可因晦的蒙昧之雾只要爬上此身,他就根本想不起那些保命的手段,只可永世沉沦。
他林光明并非死于哪位绝世强者的针对,而是死于叵测的命运!
这是叫他绝望的原因。
绝望之中他也没有放弃挣扎,求生几是一种本能。他身化鬼雾,如绘笔之墨,勾描在蒙昧之雾的边缘,试图把自己伪装成蒙昧之雾的一部分……
但脑子不正常的因晦,其所显化的蒙昧之雾根本没有规律,上一刻缓如清溪,下一刻骤似海啸!一个翻卷,就将林光明所化的这团鬼雾包围。
眼看那团蒙昧之雾已经不可回避地倾落,林光明正把他所收集的一些奇毒都咽进鬼雾,想在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异族绝巅身上留点痕迹——涌动如瘴的蒙昧之雾,忽又消失了。
原地只有一团单薄的鬼雾,颤动着归于披甲的林光明。
还有一艘残破的星槎,漂浮在空境。五千余士气崩溃的仰光残军,哭着喊着,没头苍蝇般乱窜……
跟死亡擦肩而过的林光明,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的激烈心跳,他都不知这是冰冷鬼躯对于人身知觉的回想,还是一种濒死的幻觉!
战战兢兢躲到一边的影族强者“隐恙”,这时又气势汹汹地杀回来:“大君为我等破阵,不要叫他失望——速灭此军!”
林光明怒从心中起,恶向胆边生!提剑反冲,继续跟他打得难分难解起来。
五千余士气崩溃的仰光残军,其意义只剩下异族军队的口粮。
林光明不打算以神意触及每一个战士,强行挽回士气,以他在庄国学习的那点用兵能力,也难以做到。但他在残破星槎的核心舱室,开了一扇鬼门——这些年所积累的鬼物,将作为他的亲军,接替仰光军的耗材作用。
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,在霸国积累资源,利用在荆国学到的前沿兵阵、种种顶级战法,他未尝不能练出一支真正精锐的鬼军。
可恨命运捉弄,他的生活常常是“不得不”。
现在也只能将所有前期的积累付之一炬,捻魂为芯,敲骨为油,冀望这一豆飘摇的残灯……能熬过这不知尽头的长夜。
对于时间的概念已经失去,林光明没有多余的心力来量度时间。
名为“隐恙”的影族强者,不是他所遇到的最强的对手。但在这处死兆环绕的战场上,他需要付出的心力,远远超过战斗本身。
他要对整个战场有足够的洞察,以逃避随时会降临的危险。还要配合对方的设计,给予对方恰当的鼓励,也必须要给一个洞真强者足够的尊重……
每一刻都像是在凌迟时间。
他的脑海昏胀,神识麻木,好像是被因晦的蒙昧之雾所沾染。像是年少时得过的伤寒——那时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爷爷过来摸了摸额头,说好烫,这孩子受苦了。而正礼在旁边捧着药汤。
厮杀一时远了,林光明感到万事皆静。
很快他发现并不是幻觉。
因为一种源发心底的恐怖,遽然撼动了他的灵魂!
湿漉漉的水鬼,攀着他的脚踝,浸冷他的灵知。让他审视这感受。
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,让他从隐恙所施的“重病”里彻底清醒过来。也看到那侵入他病躯的十六足墨色章鱼,因为误食他浸透魂魄的诸般奇毒,变得色彩斑斓!
“恙”为忧虑,亦病也!
九幽影族诞生于远古时代,最煊赫的时候,乃九幽强族,为妖族镇守。后来反抗妖族成功,却被逐出现世,连九幽的地盘也被端掉!长期以来,流亡在宇宙之中,以走到尽头的小世界为食,是一支流浪的部族。
肩负种族命运,发誓要在现世为影族赢得一块族地的隐恙,之所以愿意拖长战斗时间,就是为了让他诞生于虚空恶地的“病”,滋长敌躯,贪噬敌魄,彻底击垮对手。
极度谨慎的林光明,因为修罗大君因晦所带来的生死危机,心神大起大落,又被战场形势牵引心力,以至于不知不觉的中了招。
但隐恙也没有想到,现世人族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——竟然在自己的魂魄里下毒!
交战的二者,一个重病垂危,一个毒发旦夕,本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。
但为凶意杀破了浑噩,在骤然清醒的此刻,他们都没有关注对手,而是匍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,不由自主地抬望高天——
那里什么都没有。
那里本来什么都有。
有极意天魔彩瑆紧急构筑的“涸元魔阵”,像一团浓墨染成的乌云。有玄神皇主睿崇所驱逐的金木水土四行道则,彼此混淆成凛冽的天风。还有一架长有两千丈的尸舟,驾驭着翻滚的毒火,刚刚从妖族的宇宙营地里调来……
于此时,尽皆成空!
在一切都被抹尽之后,出现在绝顶高空的,是一点朱色。它像是美人额间的朱砂,点在中央天境的中央。它的颜色太过鲜亮,像是浸纸透纱之后仍然明艳的血!
而中央天境是它所浸过的纸,茫茫宇宙是它所透过的纱。
它在事实上产生了洞穿茫茫宇宙的威势,而将神霄世界轻轻触破。
当这点朱色进入战士们的眼睛,当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一个战场生灵的心,它的形态才得以显现,才能被视野囊括。
那是一杆彰显着恐怖气质的长枪。扁锐枪头如同贪噬的獠牙,两侧钩刃似鱼翅展开。
长有一丈三,枪杆如鹅卵。通体墨黑、镂有霜纹,唯独枪尖一点灿红,像是洗不掉的血。
它的外观不算煊赫,可它所带来的凶意,却是冠绝所有。
林光明自问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,研究过无数墓地,见识过无数凶镇,尸养血炼不在少数。从没有看到一样武器,能够凶成这样。
仿佛多看一眼,就要将你的目光杀死。靠近半分,就要将你的灵魂湮灭。
他感到从尾椎窜至天灵的凉意,那是生命本能的恐惧,畏惧于一种宰割命运的力量。却又生出无法自抑的狂喜——因为他认出了这杆枪!
荆太祖唐誉当年的随身宝具,由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七的朱明曜真之天所炼化,曾斗景国太祖,曾杀神池天王,曾经击破洪君琰的长寿道躯……其名,【点朱】。
此乃天子朱批,神主裁红!
大荆天子来了……
来得太快!
这位杀阵天子在计都城与黎皇洪君琰的宣称,早已诸天万界传遍。
但对于这番话的确定性,尤其是荆天子说他不惜亲征,大家都是持观望态度的。
唐宪歧是已经无数次证明过自己才能的皇帝,是完全对得起霸国位格的天子。是个理智的政治生物。
古往今来,哪有明君一怒兴师。哪有真正睿智的帝王,会把社稷放上赌桌。
言以“倾国”,昭以生死。
想来多少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成分。
可是他没有。
他出口的便是最后的宣称,划下的真就是底线——触之即出,过则倾国!
也就是说……荆天子当时真就做好了和黎国国战的准备,正如此刻,他也亲自提着长枪,杀到中央天境来。
这一幕真叫人不敢置信。
哪怕是荆国太师计守愚,也没有想到皇帝来得这样快。
几乎是中央月门波动一现,计都城的皇帝就已提枪贯世。
他立阵而待机,等的是整个神霄战场的变化,本心并不希望皇帝冒险。可皇帝真来了,他如何能不动容?
随之而来的,是整个中央月门战场,所有荆国战士的呼声!
【不凋金誓御天枝】里,那些固阵待援、热泪盈眶的战士,齐呼“吾皇!”
不朽大阵之外,那些负责断后,已经被诸天联军绞杀得十分稀薄的战士们,更是如野兽般嘶吼,除了一声声热血上涌的嚎叫,已经说不出别的话。
虽残身断肢,虽力疲神竭,也都提刀反冲!
即便是林光明这样的鬼物,竟也生出一刹那的感动,陡有“死报君恩”的恐怖念头——虽然一瞬间就被他斩灭。
回首过往,他在庄帝那里只感受到冰冷的算计,利益的切割,价值的换算。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被标上了价格,择其有用而用之。
何曾有这般“天子死国”的气魄,何曾见识过“龙旗救我”的壮怀。
中央月门战场一霎天地变更,万事移位。
高扬的星辰旗,遮天掩月,仿佛星穹又重现。
荆天子的长枪正似朱批改章,彻底改写了战争形势。
神霄战场,今日是荆国的主场!
正以悬月为钩,垂钓人间的修罗大君因晦,被生生迫出了三丈高的修罗本形——他已不能再蒙昧,立死的危机吓走了他所有的浑噩,逼得他以十二分的清醒来面对。
玄神皇主睿崇已经立起神台,掌祭请咒,完成占寿所交托的战争任务的同时,收集战场魂灵,这是胜者的权利——可【点朱】一至,她便跌落,身下神台如青烟。
虺天姥、鸩良逢尚还引军于外,已经就地构建埋伏圈,做足了准备要阻击敌援。
可援军来了,只来了一人……
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!
统御大军的占寿更无二话,只从牙缝里咬出一声:“撤军!”
包围了【不凋金誓御天枝】的诸天联军,似惊鸟退去。还在啃啮断后荆军的那些“口袋”,如同蟹钳都放开。
轰隆战鼓,已然鸣金。
滚滚兵煞,如海退潮。
只因一点朱红,高悬在天。
周五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