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可他们都死了!(抓住送上门的小萧)(2/2)
韩亦昭有一刻深切地觉得,并不是他侥幸存活下来,而是他们抛弃了他。在这遍野的同袍中,他是唯一的逃兵。
他将直刀自年轻士兵的掌中取下。手背上一阵凉意,头顶阴云密布,几滴雨点又坠落下来。两具尸体轰然栽倒,他发现尸身下还压着半片碎裂的竹皮蒙布,四围焦黑,中有破孔,曾被一箭贯穿。
他们本可以不必死,如果,如果……
韩亦昭拄持直刀,仰头长号,声如狼嗥般远远传了出去,旷野四望荒寂。
他于傍晚乘马而行,天黑不辨方向,走到夜间,隐约瞧见前面有三两灯火,催马赶了上去,是小小的一带茅屋,住着十几户人家。他寻了家点灯的屋子,深夜拍门,敲出一对老夫妇,见他遍身血污,都是唬了一跳。那老者见识多些,急唤婆子扶进去安置,洗净腿上伤口,原来着了泥水,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。韩亦昭将随身的短匕在油灯上烤过,请老者剜掉腐肉。那老者大着胆子下刀,烧红刀刃入肉,他已经痛得昏晕过去。
幸好他素来体格强健,熬过两三日高烧,便已经渐渐好转。向老者打听,才知此地已经是雁归原南部,靠近另一个名叫徐家集的镇子。又问及江牙情形,义军所在,老者瞠目不知所对。韩亦昭料知此处农家依山而居,不问世事,也是无法,只得继续住下养伤。
将养了三四十天,时已盛夏六月,他腿上伤口肌肉渐生,好得利索,那一日老夫妇照例出门侍弄田地,他独自站在院子里,看见白马满身泥污,毛片被泥汗沾得打绺。韩亦昭爱惜坐骑,便自井畔汲了清水,自去刷洗马匹。舍外沿着篱笆攀上不少野草野花,夏风徐徐吹来,满眼草叶摇动,阵阵幽芳,偶有牧童来去,飞鸟往还,几乎让人浑忘了甲兵厮杀。天气濡热,他穿的本也是这家的农人衣裤,此时挽起袖管裤管,刷得自己一身是汗,便如乡下老农,将那白马洗得如新生一般,放下刷子,心里竟有些难得的畅快。过不多时,就听院外小路上有人牵牲口来回走动,挨家拍门,似乎询问什么。他料想是行人问路,也不以为意。过了一时,就听见脚步声渐渐往这边来,有人轻轻扣门,韩亦昭应了一声。
他一手拉开院门,就看见那人在门外立着,照旧是一袭孤冷萧索的黑衣,似乎仍是平时模样,只两颊消瘦,近乎陷了下去,眼底连光芒都无,像是一朵花从枝头摘下去萎放了数日。那人手里牵着一匹寻常青马,那匹乌骓却已经不知去向。
四目相接,萧定似乎竟回不过神来,兀自轻轻道:“请问,这里有壶嘴坳幸存的残兵么?”
韩亦昭站着,有一刻,他涌上极其强烈的恍惚。这到底是不是那个他认识的萧定?昔日秀仪英姿,纵横捭阖的辰华教左使,何以竟在这几十日间,就颓靡成了这个样子?
但紧接着他就在对方眼中读出不可置信的惊喜。萧定猛然趋上一步,竟像是要投身入怀般——
但若不是他停步得快,恐怕就已经被穿在直刀上。
韩亦昭看到萧定的神色由巨大的欢喜而转为一瞬间的错愕,接着这错愕又沉落为一种近乎怆痛的了然。
“你还活着。”他轻轻地说。
“可他们——他们都死了!”韩亦昭咆哮出声,直刀毫无转圜地劈斩下去。
那一刀势道大得异乎寻常,白刃划过眼睫前,劲风几乎就将萧定推得一个踉跄,只铁笛疾吐出袖,本能架开,当地一声火星迸溅。韩亦昭抽刀横扫,刀锋带出一道残影,斩向萧定腰腹。萧定似乎突然醒觉过来,抽身一退,他本就站在院子门口,反身就将柴门扣上,韩亦昭这一刀就结结实实砍在柴门当中。他怒不可遏,一脚踢开门冲出两步,萧定决断极快,空着的一手向韩亦昭眼角一抹,迫得韩亦昭转头略避,萧定已经翻身上马提缰便走。韩亦昭哪里容他走,一边扯过院里白马缰绳,引缰上马,在马背上又捅出一刀,萧定铁笛反手挥出,与他刀刃相格,同时另一手鞭击马臀,座下青马发足奔了出去。
院外地势平缓,视野开阔,绕过农田,是一带远远的树林。韩亦昭那匹白马脚力远胜同辈,两马距离越来越近,萧定无处藏身,只尽力催马,一边左右控缰,曲曲折折的跑避,见白马渐渐追及,突然将铁笛往马臀上一捅。青马长声哀嘶,发足狂奔,萧定带马往树林而去,眼看就要逃入林中。
两马相隔二十余丈的时候,韩亦昭自马颈侧摘下了角弓,徐徐拉开。
萧定回头看见他引弓,脸色微变,伏身带马向树林疾趋,但韩亦昭只手腕微收,箭头指向他后心。
视野中黑衣黑马的背影渐渐缩小,韩亦昭眯起眼睛,屏息凝气。
咯嘣嘣!
白羽脱弦,血花迸溅,伴随着骏马的长声哀嘶。他于最后一刻压低手腕,箭矢贯入坐骑后臀,青马几乎人立起来。萧定从马背上滚落,一手支着地面撑起半身,伸手还要去拉马缰,另一支羽箭自他袖底擦着马头穿过,青马惊嘶一声,终于转身跑开。
萧定偏腿坐在地面上,仰视着小步走近的白马。此时稍稍动一下,强矢已足以把他整个人对穿个透。
韩亦昭跳下马来,站在了萧定面前。
他握紧直刀,觉得血在刀身中沸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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