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帖(1/2)
越向西北,冬日的气息就越凛冽,凋零的树木下和路边都堆起厚厚的积雪。从清晨开始,洛阳城内的烟花爆竹和欢声笑语就不绝于耳,灯笼高悬,对联红艳,整座城池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。
梦貘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饺子,满足地搓了搓手。她跟着剑魔一路马不停蹄追赶谢云流,本以为到了洛阳可以松一口气,然而罗盘上的指示方向不动如山,这大过年的谢云流竟然还在继续赶路。她意识到其实这跟什么永远年轻没有关系,可能有些人就是日常精力过剩。
还好剑魔决定在洛阳城暂时留宿,等过完年节头几天再走。因为从洛阳到华山,路上再没有大城,年节休沐停工,继续赶路的话他们可能连开门的茶馆都找不到。现下的住所还是客栈老板打扫出来的空院子,由于剑魔出手大方,大年初一的早上老板专程送来了自家包的饺子。
剑魔看着梦貘眉开眼笑地吃饺子,微微皱眉:“你又不是人,吃什么饺子?”
你是人也没见你吃。梦貘心里诽谤,嘴上却继续笑嘻嘻:“谁不想图个吉利呢,大过年的,大家都盼着过好日子。”
剑魔没再说话。他低头拿起竹筷,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。
以前山上只有师父,他,还有李忘生,过年的时候却也很热闹。因为过年,平时几乎从不应邀出去玩的李忘生会破例和他一起下山采买,两人背满满的几个包袱回来,师父还会专门给他们裁制新衣。大年夜的晚上,他会和李忘生一起包好多饺子,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,他能一口气吃两大碗。
那便是他经历过的,最好的,最快乐的日子。
他早就已经辟谷,但还是慢慢把整碗饺子都吃完。旁边梦貘也吃得差不多了,想到若不是那老板热心肠,他们可能啥也吃不上,不由嘟囔道:“藏剑山庄办这个破名剑大会,怎么选的日子,江湖人都不用留在家过年的吗?”
剑魔嗤笑一声,“四海为家,在哪不是一样?”
“也对啊。”梦貘想了想,“说不定还有很多人盼着去藏剑吃点好的,喝上一壶。”她吃饱喝足,听着外面热闹,便问剑魔道,“反正这几天都在城里,我出去转转可以吧。”
她修为尚浅玩心大,剑魔也懒得管,嗯了一声表示同意,自己闭上眼开始打坐。见他答应,梦貘便把碗一收,欢天喜地出门去。
然而不过半个时辰她就行色匆匆回来了,没等剑魔开口,便忧心忡忡地道:“老大,我在巷子口看到了几个奇怪的人。看仪态不像普通百姓,大过年的还在结伴乱逛。”
梦貘见剑魔不为所动,开始有点犹豫,“老大,他们会不会是暗中调查你的官兵啊。”
“管事官兵都在休沐,谁想不开的大年初一出头。”剑魔终于睁开眼,问道,“他们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?”
“我总觉得他们不是汉人。”梦貘挠头,“后来我装作从他们身边路过,听到有个人说了句什么马赛,叽里呱啦的听不懂。”
东瀛人?剑魔想了想,如果这些人真的跟谢云流有关,最大的可能就是藤原派来的东瀛武士。现在本体谢云流一路狂奔眼里只有剑帖,他可不想替本体擦屁股。
“带路。”他站起来对梦貘道,“出去看看。”
梦貘跟着剑魔躲在一个拐角的墙根,把那几个奇怪的人指给他看。剑魔嗯了一声,纵身跃过墙头,转瞬便不见身影。梦貘再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站在一个空院子的墙边,和那几人刚好一墙之隔。
本体是食梦兽的梦貘并不担心自己暴露,只有像谢云流这样修为高深的人才能发现并抓住她。墙后的人还在叽里呱啦,听语气好像是在训斥,梦貘满脸茫然,什么也没听懂。旁边的剑魔却渐渐皱起眉头,瞥了她一眼,身形微动,转瞬又走了。
等梦貘回到落脚的院子,剑魔正坐在桌旁若有所思。
“他们说了什么?”梦貘好奇问道。
“说谢云流走太快,他们没跟上,要调整计划。”剑魔好整以暇用手指敲着桌面,“是东瀛带过来的尾巴。”
“那怎么办,谢云流知道吗?”
“他必然知道。”剑魔嗤笑,“这些臭鱼烂虾不必理会,他们发现不了我。三日后我们便离开洛阳,此事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天光未晓的华山四野俱静,覆雪苍茫,群鸟飞绝,不见人迹。谢云流打听到消息,今日年初六,李忘生终于要启程前往藏剑了。
他站在空荡冰冷的山下茶馆旁,抬头望向崎岖的山道,突然生出的迷茫和犹豫让他止步不前。
快三十年过去了,他能以什么身份上山?他不再是尊师重道的合格徒弟,不再是光明正大的纯阳弟子,不是坦荡的归人,甚至不是虔诚的香客。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,他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噩梦,好像只要熟悉的情景不再出现,这个噩梦就会自己消失。
噩梦真的会消失吗?
他思绪纷乱,不知不觉间,天亮了。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石林松涧洒落在华山山道上的时候,一个修长身影翩然而来,晨光熹微,霜雪映照,他身着蓝白道袍,衣袂飘飘,恍惚间如出尘谪仙。
谢云流愣了一愣,转眼间李忘生已经行至跟前,停了下来。明亮却冰冷的冬日阳光里,他们站在华山脚下,黑衣素袍,遥遥相望。
拂尘甩开,李忘生气度沉静,淡泊从容,他已经是纯阳的掌门了。有一瞬间,谢云流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师父的影子——他记忆里的李忘生却不是这样的。那个少年虽然规矩古板,故作老成,但他的眼神是活泼的,灵动的,时常有着千变万化的绚烂情绪。谢云流从没想过这样的李忘生——他的眼神平静无波,不辨喜怒,甚至万物归一,大道无情,也许现在李忘生眼中的一切,包括自己,都和芥子蜉蝣一样没有什么区别。凭什么?谢云流心头火起,他甚至忘了此刻自己是黑衣蒙面的劫徒,他只想质问李忘生,这滚滚红尘,蹉跎半生,他是否真的都丝毫不在意了?
谢云流心中念头千万,喉咙滚动,他举起短刀,正对着李忘生的胸口。
然后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审视,好奇,了然,谢云流猛地一惊,突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。
“交出剑帖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四个字,死死盯着对面的李忘生。
李忘生望着他,手指伸到外裳里,缓缓夹出剑帖。
谢云流紧盯着他手里的剑帖,攥紧了手里的刀。就在李忘生抬手的瞬间,谢云流心里一颤,他以为李忘生要出手,然而抛出的剑帖划过晨光,径直落到了他的面前。
谢云流下意识地伸手接住,愣在原地。
李忘生至此未发一言。他这么容易就认出了自己。谢云流心里有被认出的莫名欣喜,却又更多是被识破的气恼不忿,他想骂李忘生卑鄙小人,这剑帖本就应该是自己的,却又被李忘生幽深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。他想逃,持刀的手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回来。恍惚间他看向李忘生的脸,却陡然发现那记忆里的眉心朱砂已经变作了太极阴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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