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一章：雾都余波（1/2）

一九四三年，夏。重庆，南山。

静园的夏夜，闷热得像一只密不透风的蒸笼。晚间的风没有带来丝毫凉意，反而裹挟著山林草木被炙烤了一整天后蒸腾出的潮湿气息，黏腻地贴在人的皮肤上，连呼吸都觉得滯重。

餐厅里，那张足以容纳十二位宾客的红木雕圆桌，此刻只稀疏地坐著三人，巨大的空间感反而衬得他们愈发孤单。头顶那盏从上海运来的水晶吊灯，投下明亮却毫无温度的光，將桌上精致的菜餚照得油光发亮——清蒸武昌鱼的银鳞闪著光，酱爆里脊的色泽浓郁欲滴，翡翠时蔬碧绿得仿佛假的一般。每一道菜都出自名厨之手，可这精心营造的奢华，却像一层华丽的毒药，麻痹著味蕾，侵蚀著人心。

餐桌上的气氛，比角落里那尊一人高的青铜鹤像还要冰冷、凝固。

除了碗筷偶尔因失手而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，再无其他声音。这寂静是有重量的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沈砚之低著头，神情专注地用筷子將碗里的米饭拨来拨去，仿佛那不是食物，而是一堆需要重新排列组合的精密零件。他甚至无意识地，想用米粒堆砌出一个小小的、符合力学结构的拱形，但米饭的黏性总让它在成型前一刻坍塌。这无意义的举动，是他內心巨大烦躁和无力感的唯一出口。他一口菜未动，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油的。

林秀芝则小口地抿著一碗银耳莲子羹，姿態优雅得无可挑剔。她的眼神却空洞地落在面前那只绘著青缠枝莲的汤碗上，目光顺著那繁复、永无尽头的纹一遍遍地游走。她似乎想从那缠绕交错的线条里，寻出一条能够通往外界的、不为人知的路径。汤是甜的，可入喉之后，却泛起一阵苦涩。

“今天的鱼很新鲜，”苏明远忽然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夹起一筷子雪白的鱼肉，仔细地剔掉一根微小的鱼刺，然后才放进自己碗里，整个动作从容不迫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，“火候也刚刚好，肉质很嫩。”

没人接话。这句刻意营造日常感的话语，悬浮在压抑的空气中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。

沈砚之的筷子在又一次“建筑”失败后停在了半空，隨即重重地放回碗上，发出一声不大不小，却异常清晰的“啪嗒”声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轻缓而规律的脚步声从餐厅外由远及近。管家刘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她身后还跟著两个垂手屏息的年轻僕人。刘妈的脸上堆著一成不变的、谦卑恭顺的微笑，但那笑意从未抵达过她那双精明的眼底。她领著僕人，端著三个用厚重锦缎覆盖的托盘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

“先生，太太，”她的声音柔和而熨帖，像山间清晨的薄雾，却带著一股不容抗拒的穿透力，“有位『老朋友』托人送了些小玩意儿过来，说是天气炎'热，山中无趣，特地给三位解解闷。”

“老朋友？”沈砚之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，他抬起头，第一次正眼看向刘妈，声音里带著一丝未经掩饰的、沙哑的嘲讽，“我们在这里，还有什么『老朋友』？是侍从室的，还是军统的？”

刘妈的笑容丝毫不减，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尖刺：“那位先生没留姓名，只说，三位看到东西，自然就明白了。他还说，这些都是三位过去的心爱之物。”

“心爱之物？”这四个字像针一样，刺痛了林秀芝。

刘妈挥了挥手，示意僕人上前。隨著锦缎被缓缓揭开，三件“礼物”的全貌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。

第一个托盘里，是一匹光华流转的湖蓝色真丝绸缎。那料子在灯光下像一泓流动的月光，用手触摸，必然是冰凉滑腻。这是给林秀芝的。

第二个托盘里，是一套崭新的德国索林根制精密工程工具，卡尺、角尺、各种型號的銼刀和刻刀，每一件都闪烁著冰冷而理性的金属光泽，整齐地嵌在一个考究的胡桃木盒里。这是给沈砚之的。

第三个托盘里，是一副用整块上等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的象棋，棋子温润通透，触手生温，棋盘线条流畅，连楚河汉界四个字都刻得力道万钧。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，价值连城。这是给苏明远的。

餐厅里的空气，仿佛被瞬间抽乾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。

这些不是礼物。是三道精准的、带著残忍笑意的羞辱。是三面镜子，照出他们如今最不堪的处境。

提醒林秀芝，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偽装和智慧都已无用，如今只需要扮演一个美丽的、被圈养的金丝雀，用华服美饰来打发漫长岁月。

提醒沈砚之，他那一双能造出万般精密之物、能撼动国家金融命脉的手，现在只能用来摆弄这些无用的玩具，像个被剥夺了创造权的工匠。

提醒苏明远，他这个曾经在真实的风暴中搅动风云的棋手，如今只配在这方寸棋盘上，进行一场无关痛痒、没有对手的自我消遣。

“呵，”沈砚之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，他甚至没去碰那个木盒，只是死死地盯著那些工具，眼神像淬了冰，“真是……费尽心机。”

林秀芝的面色瞬间苍白了几分。她伸出手，指尖极其缓慢地，几乎是颤抖著，划过那匹丝绸。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，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舐了一下。“替我们谢谢那位『朋友』，”她对刘妈说，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份讣告，却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，“心意我们领了，东西……拿下去吧。我们用不著。”

“这怎么使得？”刘妈的腰弯得更低了，语气却不容置喙，带著一种柔和的强硬，“送来的人再三叮嘱，务必请三位亲自收下。他说，这也是『上头』的一片心意，希望三位在这里，能安心静养，不要辜负了这片好山好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