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1章 蜕变(1/2)
上饶县治,县衙后堂。
窗外秋雨连绵,湿冷的风卷著残叶撞在窗欞上,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。
堂內的气氛,比这阴冷的天气还要压抑十分。
“啪!”
一只温润的越窑青瓷茶盏狠狠砸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滚烫的茶汤飞溅而出,带著些许葱姜的辛辣味,溅湿了那双绣著云纹的官靴,冒著丝丝白气。
可它的主人——上饶县令王通,却浑然不觉。
他瘫坐在黑漆圈椅里,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,面色惨白如纸,双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碎瓷片,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。
“完了……这下全完了……”
就在一刻钟前,那个浑身是血、仅剩一口气的斥候拼死送回的消息,像是一记重锤,砸碎了这满堂权贵最后的幻想。
信江一战,三万抚州精锐,没了。
那可是危刺史最后的家底啊!
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,就被那把火烧了个乾乾净净。
据说危大帅突围而出,可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,多半是早已……
堂下死寂。
上饶县內最有头有脸的几位大族族长,此刻一个个面色如土,像是刚死了爹娘。
李家老太爷,平日里那是何等的威风,跺跺脚上饶地界都要抖三抖的人物,此刻手里的那根龙头鳩杖篤篤作响。
那不在敲地示威,而是他那双枯瘦的手抖得太厉害,根本停不下来。
“王县尊!”
李家老太爷猛地站起来,动作太急,差点闪了那把老腰。
他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,声音尖利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鸡,带著一丝哭腔:“您倒是拿个章程出来啊!那季仲的先锋军,离城可不到十里了!那是吃人的虎狼,不是来走亲戚的!”
“是啊县尊!”
另一名肥头大耳的陈家主也慌了神,抹著脑门上的冷汗。
“咱们这段时日又是出钱又是出粮,不就是指刺史能挡住那刘靖?如今刺史生死不知,咱们……咱们可成了没娘的孩子了!”
“章程?”
王通惨笑一声,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,指著门外那淒风苦雨:“你们让我拿章程?”
“我手里这点兵,那是大帅挑剩下的老弱病残,连甲都不全,手里的刀都生了锈!”
“你们让我拿什么跟刘靖的兵打?拿头撞吗?”
“那……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!”
一个年轻些的族长急道:“不如……不如咱们弃城?往南跑?去投奔临川?”
“蠢货!”
王通猛地一拍桌子,虽然力道不大,却也震得茶盖乱跳:“往南跑?你当刘靖是瞎子吗?”
“他的大军就在北面,咱们一出城,就是活靶子!”
“再说了,危全讽都没了,临川那就是个死地!”
“你现在往那儿跑,是嫌命长了吗?”
年轻族长被骂得缩了缩脖子,不敢吭声了。
“那……那就降了吧!”
一直缩在角落里没说话的赵家主,哆哆嗦嗦地开了口,牙齿都在打架:“我听说……听说那位刘使君在饶州名声不错。”
“他不杀降,也不隨意抢掠大户,只要……只要肯交买命钱,好歹……好歹能保住一家老小的脑袋。”
这句话一出,堂內更静了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家主身上,有人鄙夷,有人意动,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后的妥协。
李家老太爷闻言,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挣扎,最终化为一声长嘆,用鳩杖重重一顿地。
“赵家主说得没错。诸位,別忘了,那刘靖在饶州搞的是什么?”
“是『摊丁入亩』!是『一条鞭法』!那是明晃晃地在咱们这些田主身上割肉啊!”
“可那又如何?”
他惨笑一声:“投降,咱们顶多是伤筋动骨,被他割几刀肉;可若是不降,一旦城破,以刘靖的手段,那就是抄家灭族,连祖坟都保不住!”
“两害相权,孰轻孰重,还用老夫多说吗?!”
这番话,彻底浇灭了堂內最后一丝侥倖。
王通沉默了许久,终於缓缓撑著扶手站起来,摘下头上的乌纱帽,轻轻放在桌案上,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。
“传令下去。”
“开城门。”
“偃旗息鼓,降下所有旗。”
“把库房里的帐册都整理好,还有……各位家主,也都別藏著掖著了,准备一份厚礼吧。”
“本官这就回后堂更衣,换上素服,咱们……去迎王师。”
……
歙州,刺史府后院。
虽是江南富庶地,但这几日的秋雨却下得人心惶惶。
雨水顺著黛瓦滴落,在青石板上匯成一股股细流,將院中那株刚移栽的金桂打得落满地,残香混著湿气,透著一股子说不出的萧瑟。
正厅內,两尊鎏金兽首铜炉里烧著上好的瑞炭,火光红彤彤的,没有一丝烟气,驱散了满室的潮气,却驱不散人心头的阴霾。
崔蓉蓉身著一袭月白色的对襟襦裙,外罩一件绣著淡雅兰的半臂,正端坐在左侧下首。
她手里拿著一绷绣架,针脚细密,绣的是一幅“松鹤延年”图。
作为姐姐,又是性子最温婉端庄的一个,她平日里最沉得住气。
只是今日,那针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停滯了许久,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寧。
“啪!”
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破了沉默。
坐在主位上的崔鶯鶯,將一枚黑棋重重拍在棋盘上,柳眉微蹙,那双灵动的凤眼里满是焦躁。
她今日穿了一身火红的锦衣,袖口用金线绣著云纹,髮髻高挽,显得明艷动人,透著股子蓬勃的朝气。
“这都几天了?斥候怎么还没个准信!”
崔鶯鶯推开棋盘,有些烦躁地站起身,在厅內走了两圈,“夫君也是,走的时候信誓旦旦说半个月就破抚州,这都一个月了!”
“若是让我知道他在前线有什么闪失……哼!”
她跺了跺脚,那一哼里虽有埋怨,更多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,眼圈也有些泛红。
“妹妹,稍安勿躁。”
崔蓉蓉放下绣架,声音轻柔如水,透著一股子让人心安的大气。
“夫君乃是做大事的人,行军打仗哪有定数的?”
“你这般焦躁,若是让下人看见了,岂不是乱了军心?”
“我就是急嘛!”
崔鶯鶯一屁股坐回椅子上,托著下巴,语气里带著几分娇憨:“姐姐你倒是沉得住气,你就不担心?”
“担心又有何用?”
崔蓉蓉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透著一股子坚韧:“咱们守在家里,把门户看好,把孩子带好,就是对夫君最大的支持。”
崔蓉蓉轻轻按了按崔鶯鶯冰凉的手背,转头看向旁边的钱卿卿,语气里满是疼惜。
“卿卿,茶凉了,喝了伤身。劳烦你去换盏热的来,给我这傻妹妹暖暖手,也好定定神。”
“哎,我这就去。”
钱卿卿没有半分不悦,反而连忙起身,脸上掛著温婉又关切的笑。
“我让厨下加几颗红枣进去,最是补气暖身的。”
“咿呀……咿呀……”
就在这时,角落里的摇篮传来几声软糯的婴孩叫声。
只见一直趴在厚厚锦茵上玩耍的小桃儿身边,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。
是岁杪。
小傢伙如今已经走得稳当了,穿著一身绣著小老虎的红肚兜和开襠裤,正扶著紫檀木的桌腿,一步一步往这边挪。
她手里还抓著一块吃了一半的餳,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锦茵上。
“娘亲!小姨!妹妹又想偷吃!”
小桃儿像个小大人似的,噔噔噔跑过去,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妹妹,气鼓鼓地告状。
看著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儿,崔蓉蓉眼中满是慈爱。
她走过去,蹲下身子,张开双臂。
岁杪眼睛一亮,鬆开桌腿,迈著两条小短腿,像只摇摇摆摆的小企鹅,一头扎进了崔蓉蓉怀里,咯咯直笑。
“咱们岁杪也想爹爹了,是不是?”
崔蓉蓉轻轻擦去小女儿嘴角的渍,柔声问道。
岁杪虽然还不太会说话,但听到“爹爹”两个字,立刻兴奋地挥舞著小手,含糊不清地喊著:“爹……马……马……”
崔鶯鶯看著这一幕,那股子焦躁也化作了绕指柔。
她走过来,捏了捏岁杪肉乎乎的脸蛋,笑道:“这两个小没良心的,就知道向著你爹。”
“等你爹回来了,看我不告你们的状!”
“略略略!”
小桃子做了个鬼脸,拉著妹妹一头钻进崔蓉蓉怀里:“娘亲救命,姨娘要吃人啦!”
满屋子的愁云惨雾,被这两个孩子的童言稚语衝散了大半。
就在这温馨却又带著几分压抑的时刻。
“轰隆隆——”
远处的天边,突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响。
不是雷声。
那是……马蹄声!
崔鶯鶯猛地抬起头,那双凤眼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。
“来了!”
她根本顾不上什么主母仪態,提著裙摆就往外快步走去,步履如风。
崔蓉蓉抱著岁杪,牵著小桃子,和钱卿卿也同时站了起来,脸色瞬间变得有几分白。
这几日,她们最怕听到的就是急促的马蹄声。若是捷报还好,若是……
“报——!!!”
一声嘶哑却亢奋至极的长啸,穿透了重重雨幕,穿透了厚重的府门,直直地撞进了后院。
“前线大捷!!!”
“信江大捷!!!”
“全歼危逆主力三万!危全讽败逃!信州已定!!”
这一嗓子,就像是一道阳光,瞬间撕裂了漫天的阴霾。
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紧接著,便是爆发。
“贏了?!太好了!”
崔鶯鶯第一个反应过来,她猛地一击掌,脸上绽放出灿烂至极的笑容,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,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他能贏!”
崔蓉蓉也是激动得浑身颤抖,怀里的岁杪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,也跟著挥舞著小手,“咿呀咿呀”地叫唤著。
崔蓉蓉低下头,亲了亲小女儿的额头,又拉过小桃子,声音哽咽:“贏了……真的贏了……桃儿,岁杪,你们爹爹贏了!”
钱卿卿更是喜极而泣,双手合十不停地念著什么。
小桃子虽然不太懂什么叫“全歼”,但她听懂了“大捷”,也看懂了娘亲和姨娘们的欢喜。
她兴奋地在地上蹦躂著,拍著小手:“贏咯!贏咯!爹爹要回来咯!”
“来人!”
崔鶯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又回来了,扬声唤道:
“管家何在?快来!”
管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满脸喜色地跪在地上:“夫人!大喜啊!使君……”
“知道了!”
崔鶯鶯打断了他,语气轻快又果断:“传我的话!”
“第一,即刻开常平仓,调拨陈粮五百石,在城东、城西设粥棚,施粥三日!告诉百姓,这是使君打胜仗了,请大伙儿吃顿饱饭,沾沾喜气!”
“第二,凡是此次出征將士的家眷,无论官阶高低,每户赏肉两斤,麻布一匹!家中若有六十以上甲老人,额外赐酒一壶,以示尊老!务必送到每家每户手上,不得有误!”
“第三……”
崔鶯鶯顿了顿,目光扫过眼含热泪的眾女,以及那两个可爱的孩子,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。
“今晚府中设宴!让后厨把那道蒸笼奶羊羔做上,再备些金齏玉膾!”
“咱们姐妹几个,今晚好好庆贺一番!”
“诺!!”
管家高声应道,被主母这股子喜气感染,声音都大了几分。
待管家退下,崔蓉蓉看著那个意气风发、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妹妹,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,眼中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。
“你呀……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的。”
崔鶯鶯转过身,几步衝过来,一把將抱著岁杪的姐姐和小桃子,连带著旁边的钱卿卿,全都抱进了怀里。
“姐……我高兴嘛……”
她把头埋在崔蓉蓉的肩膀上,声音终於软了下来,带著一丝颤抖的哭腔。
“我真怕……真怕再也见不到他了……”
怀里的岁杪似乎觉得有些挤,不满地嘟囔了一声,却逗得大家都破涕为笑。
窗外,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
一道彩虹掛在天边,映照著这满城的欢庆,也映照著这几个女人脸上最真挚的泪水与笑容。
与刺史府后院的温情脉脉不同,此时的歙州进奏院,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。
“快!快!把这版拆了重排!”
林婉身著一袭利落的青色圆领缺胯袍,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隨意挽起,显得干练至极。
为了方便干活,她將宽大的袖口高高挽起,露出一截虽染了些许墨跡、却依旧如玉般皓白的小臂。
她熬了一整夜。
原本白皙清冷的脸庞,因为长时间的劳累而显得有些苍白,眼底也泛著淡淡的青黑。
可她那双眸子,此刻却亮得嚇人,脸颊上更是因为极度的亢奋,而染上了两抹异样的红晕。
“头版头条!字要大!要用最粗的那个字模!”
“標题就写——《信江大捷!刘使君火烧连营,三万贼寇灰飞烟灭!》”
整个排字房里,几十名工匠脚不沾地,泥活字碰撞的“咔噠”声不绝於耳。
林婉穿梭其中,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。
直到第一份散发著浓烈油墨香气的“捷报號外”送到她手中。
排字房里一片嘈杂,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首肯。
林婉接过报纸,神色平静如水。
她像往常一样,极为严苛地审视著每一个字,从排版到间距,再到墨色的浓淡。
当她的目光扫过那行加粗的“刘使君”三字时,视线没有任何停顿,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。
只是,那只捏著报纸边缘的手,无意识地用了点力,指甲在纸张边缘压出了一道极浅极浅的月牙印。
这道印记,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到。
就像心底那点不可见人的微澜,被她死死地压在“公事公办”的冰层之下。
“这个『捷』字。”
林婉忽然开口,声音清冷:“墨有点晕开了。”
身旁的小吏嚇了一跳,凑过来看了半天,也没看出哪里晕了,只好赔笑道:“院长眼力真好,小的这就让人去擦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
林婉淡淡地打断了他,隨手將那份报纸放在案头一摞废稿的最上面,动作隨意得像是在处理一张废纸。
“时间紧,就这样吧。”
她转过身,不再看那张报纸一眼,背脊挺得笔直。
“传令下去,连夜加印。另外,让送报的驛卒多备两匹快马。”
林婉走到窗前,推开窗欞,让那带著雨后凉意的秋风吹进来,吹散了脸上那点几不可察的热意。
“印吧。”
她轻声说道,声音消散在风里。
……
通往抚州的官道上。
刚下过一场秋雨,道路泥泞不堪,车辙里积满了浑浊的泥水。
刘靖率领的数万大军,在泥水里艰难蠕动。
虽然行军条件艰苦,鞋袜湿透,身上也满是泥点,但士卒们的脸上都掛著轻鬆的笑意。
“嘿,老赵,听说了吗?那危全讽的水师,被咱们甘都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,就跟那灶膛里的炙鸭子似的,滋滋冒油!”
说话的是个年轻后生,左胳膊吊在胸前,那是前几日在贵溪碎石滩上被危军骑兵踩断的。他虽然疼得齜牙咧嘴,但眼里却闪著兴奋的光。
被唤作老赵的老兵油子,头上缠著一圈渗血的脏布条,手里拄著长枪当拐棍,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黄牙。
“那可不!我听说那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,江水都煮开了!这下好了,抚州就是个脱光了褻衣的娘们,想怎么弄就怎么弄,唾手可得!”
话音刚落,周围便响起了一阵鬨笑,牵动了伤口,又是一阵吸凉气的声音。
“去去去!老赵你个老不正经的!”
旁边一个满脸络腮鬍的什长笑骂道,他大腿上受了箭伤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。
“就知道惦记娘们!老子可听说,那临川城里全是危全讽搜刮来的民脂民膏,光是绢帛就堆满了三个库房!”
“这要是打下来,咱们每人怎么也得分个百十贯吧?”
“百十贯?什长你做梦呢!”
那个吊著胳膊的年轻后生一脸憧憬,舔了舔乾裂的嘴唇:“我也不贪心,只要能发个二十贯,我就回去把俺家那破屋顶修修,再给俺娘扯几尺好布做身衣裳!”
“瞧你那点出息!”
老赵一巴掌拍在后生的完好的肩膀上,疼得那小子一缩脖子。
“二十贯算个球!”
老赵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道:“我跟你们说,跟著咱们使君,那才有肉吃!你们忘了在饶州分的田了?忘了上次发赏钱的时候,使君是直接让人抬著铜钱上台的?”
说到这,老赵眼里闪过一丝狂热的信任。
“咱们使君从不画大饼!他说有赏,那就肯定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少!”
“甚至还能多给!咱们这就叫……那词儿咋说的来著?对,叫『富贵险中求』!”
“再说了,咱们这条贱命,本来就是拿来卖给识货的主的!只要这一仗打贏了,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!”
“对!使君说话算话!”
“只要能拿下临川,受这点伤算个屁!”
一时间,队伍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虽然这群汉子身上都带著伤,绷带上渗著血,脚下的草鞋沾满了泥泞,但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,眼睛里燃烧著对未来的熊熊野望。
主力已破,抚州再无险可守。
这不仅意味著白的赏银,更意味著这场该死的仗快打完了,好日子就在前头招手。
刘靖骑在马上,隨著战马的步伐微微晃动。
他听著周围將士们的议论,紧绷了数日的神经也难得放鬆了下来。
“病秧子。”
刘靖笑著回头,看向身旁那个一边嚼著风乾肉,一边哼著不知名小曲的汉子。
“听说你相中了一个娘子?回头战事结束,允你一月休沐,去把婚事办了。”
“嘿嘿,主公您可说话算话!”
病秧子被打趣也不恼,咧开嘴,露出两排白牙:“俺都等急了,再不回去,她该拿擀麵杖揍俺了!”
眾將闻言,皆是大笑。
然而,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。
“报——!”
一骑快马逆著大军行进的方向,疯狂疾驰而来。
那马蹄声,急促得有些不祥。
马上的令兵满身泥浆,连五官都糊住了,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他背上插著三面红翎急令,这是唐律中最高等级的六百里加急,意味著“马死人不死,人死文书在”。
“前线急报!六百里加急!”
队伍缓缓停下。
笑声像是被刀切断了一样,瞬间消失。
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。
刘靖勒住韁绳,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。
他接过令兵呈上的竹筒,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竹节,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。
火漆完好,是猩红色的。
他捏碎火漆,倒出里面的绢帛,展开。
仅仅扫了一眼。
刘靖原本舒展的眉头,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。
那只捏著绢帛的手,猛地收紧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几条扭曲的小蛇在皮肤下疯狂跳动。
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,连风都带著一股子寒意。
柴根儿正要把最后一块肉乾塞进嘴里,见状,动作一僵,肉乾停在半空。
他咽了口唾沫,试探著问道:“主公?咋了?是不是牛尾儿那小子已经拿下临川了?俺就知道这小子属狗的,抢功有一手,肯定没给俺留汤喝……”
“柴根儿。”
刘靖打断了他。
声音很轻,却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,带著一股子让人心悸的死气。
他闭上眼,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,喉结艰难地滚动。
片刻后,他睁开眼,將那团被揉皱的绢帛递了过去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
“牛尾儿……没了。”
柴根儿愣住了。
手里的肉乾“啪嗒”一声掉进泥水里,溅起几个泥点子。
“没……没了?啥叫没了?”
他挠了挠头,脸上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:“主公,您別逗俺。那小子命硬,上次在弋阳都没死,身上那么多道疤都活过来了,怎么会……”
“危仔倡诈降。”
刘靖盯著前方虚空,每一个字都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。
“就在受降的时候,放下了千斤闸。”
“牛尾儿连同那一百牙兵,被堵在瓮城里。”
“没有遮挡,没有退路。”
“全军……覆没。”
轰!
柴根儿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道惊雷,耳朵里嗡嗡作响,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血红。
他呆呆地看著刘靖,嘴唇哆嗦著,似乎听不懂这种人话。
牛尾儿?
那个说好了要给他没出生的儿子当乾爹,还要教孩子耍大刀的牛尾儿?
那个在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,替他挡过一刀,后背上至今还留著一条蜈蚣疤的兄弟……变成了一摊烂肉?
“啊!!!”
一声悽厉至极的咆哮,猛地从柴根儿胸腔里炸开。
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,一刀狠狠劈在路旁那棵碗口粗的柳树上。
“咔嚓!”
柳树应声而断,断口参差不齐,像极了此刻被撕裂的人心。
“直娘贼!危仔倡!老子要活剐了你!!”
柴根儿双目赤红,眼角几乎瞪裂,两行泪混著鼻涕流了满脸。
他猛地调转马头,刀锋直指身后的牙兵营,嗓子里带著血音:“牙兵营听令!跟老子走!去临川!杀光那帮狗娘养的!给牛將军报仇!!”
“我也去!”
平日里最爱说笑的病秧子,他默默拔出腰间的横刀,刀锋在马鞍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。
“算我一个!”
另一名校尉红著眼吼道,“牛將军救过我的命!这仇不报,老子誓不为人!”
一时间,原本整肃的军阵瞬间炸开了锅。
无数將校拔刀出鞘,杀气如云层般压顶而来。
他们不全是衝动,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狂怒。
今日死的是牛尾儿,明日会不会就是他们?
若不能將那危仔倡碎尸万段,这口气谁咽得下去?!
“等等!”
刘靖厉喝一声,声音不大,却带著千钧的威压。
“谁敢动!”
柴根儿勒住韁绳,战马人立而起,前蹄在空中乱蹬。
他回过头,那张脸上全是扭曲的痛苦:“主公!牛尾儿死了!那是咱们的兄弟啊!他死得憋屈啊!”
“俺等不了!一刻也等不了!俺要去把危仔倡的心挖出来祭奠他!”
“末將立军令状!五千人,三天之內不破临川,俺把这颗脑袋割下来给您当球踢!”
“放肆!”
刘靖策马上前,手中的马鞭狠狠指著柴根儿的鼻子。
“你是土匪吗?!”
“你也是一军主將!带著五千弟兄去送死,这就是你要报的仇?!”
“危仔倡既然敢诈降,城里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就等著你往里钻!你现在红著眼衝过去,除了多送几千条人命,还能干什么?!”
柴根儿喘著粗气,胸膛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。
他死死盯著刘靖,握刀的手抖得像筛糠。
“那就这么看著?”
“那牛尾儿就白死了?”
“没白死。”
刘靖深吸一口气。
眼底那抹悲痛被他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。
那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残忍。
“这笔帐,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清楚。”
“但不是现在,不是让你带著弟兄们去填护城河。”
刘靖盯著柴根儿的眼睛,一字一顿道:“收起你的刀。这是军令。”
“再敢妄动,我就擼了你的职,让你去伙房餵马!”
柴根儿的嘴唇哆嗦著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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