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马头娘庙里的神虫(2/2)
不仅桑农拜马头娘娘,有许多贩运丝绸的商贾,也到庙里烧香祭祀。清朝末年,某绸缎商在天津卫建了座马头娘娘庙,庙里供的叫马姑马明王,这是入乡隨俗,当地人习惯称马头娘娘为马姑。天津这边的风俗是南北会聚自成一体,执掌桑蚕的马头娘娘到了此地,有不少人到这儿烧香许愿,祈福求子。据说庙里有尊神虫的泥像,格外灵验。
老师傅的爷爷那辈儿,因躲避官司,从老家沛县迁到天津卫居住,摆了个狗肉摊子为生。那时候马头娘娘庙的香火很盛,別看是在城郊,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,隔三岔五还有庙会节庆。后来解放军发动平津战役,城西是主攻方向。这座庙毁於战火,再也没有重建,墙体屋顶和神像也都损毁了。
马头娘娘有两个神位,一个是宫装跨马的女子,另一个是只大蚕的化身。老师傅在解放前就在这附近摆摊儿,年轻时亲眼看过神虫的泥塑,庙毁之后再没见过,还以为早已不復存在,想不到这马头娘娘庙被毁这么多年,这尊蚕神的泥像竟然还在。老师傅相信蚕神有灵有应,所以吩咐表哥赶紧把蚕神泥像推回原位,免得惹来麻烦。
表哥听了这蚕神庙的来歷,只是觉得新鲜,但蚕神显灵的事怎么听怎么觉得离奇。如果真有灵应,这座庙怎么会毁於战火?马头娘娘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,它还能保著谁?可见是民间的迷信传闻罢了,只有老师傅这种上岁数的人才愿意相信。
老师傅看出表哥的意思,说道:“你小子別不信,这泥塑的神虫真有灵性。”
表哥说:“师傅我信还不成吗,泥人儿也有个土性,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,必然有灵有应,只盼它保佑咱这买卖越做越好。”
老师傅听这话就知道表哥还是不信,他说:“这马头娘娘庙跟江南的风俗不同,善男信女们到此烧香许愿,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,与咱这卖樊噲狗肉的摊子毫不相干。解放前我就在这附近摆摊儿了,多次见过庙里的神虫显灵。”
表哥道:“师傅您给说说,这庙里的神虫怎么显灵?它给您託梦来著?”
老师傅说俗传“狗肉化胎”,是说孕妇吃了肉狗,肚子里的胎儿就会化成血水,其实根本没这么档子事儿,这才是真正的迷信。南方人信的多,天津卫倒没有这种说法。早年间我祖父在沛县卖狗肉,有个孕妇买去吃了,那孕妇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,撞破了羊水,以至流產,却怪到咱这狗肉摊子头上。祖辈不得不背井离乡,举家搬到这九河下梢做买卖。我从记事开始,便跟著我爹在这摆摊儿,用泥炉瓦罐煮狗肉。
那还是在解放前,马头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,老师傅当时二十岁不到,已经能一个人挑大樑,煮出来的狗肉五味调和,远近有名。和现在一样,也是每天傍晚出来做买卖,到半夜才收摊。有一次忙活到后半夜,路上早没人了,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炉灶,正要回去,隱隱约约听到庙里有声音传出,因为离得远,那动静又小,听不真切。这座马头娘娘庙附近没有人家,庙里也没有庙祝,深更半夜哪来的动静?他以为是有贼人来偷庙內的供品,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怕,手边摸到一根棍子,拎著棍子走进去,寻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辈,挥著棒子喝骂一声,那做贼的心虚,肯定扔下赃物开溜。谁知到了庙里一看,前后不见半个人影,连只野猫和老鼠都没有。当晚一轮明月高悬,银光铺地,这马头娘娘庙的规模也不大,从庙门进去只有当中一座小殿,殿中一片沉寂,那马头娘娘和几个童男童女的塑像,在月影中黑蒙蒙的,白天虽然看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,夜里一看,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。老师傅也不免有几分发怵,心说:“可能偷东西的贼,听到我从外面走进了,已然脚底下抹油溜了。”想到这儿转身要往回走,忽然听身后传出小孩儿的啼哭声,那声音很小,但夜深人静,离得又近,听在耳中分外的诡异真切,他嚇得原地蹦起老高。往后一看,哪有什么小孩儿,只有那尊神虫的泥胎。以前多曾听闻,马头娘庙里最灵异的是这神虫,常会发出小儿啼哭之声,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给它磕头烧香。往常別人说他还不信,泥土造像能发出小孩儿的哭泣声,这事怎么想怎么邪门儿,这次让他半夜里撞上了,嚇得魂都丟了,跌跌撞撞地爬出庙门,一路跑回家中。后来倒没出过什么怪事,只是打这儿起,老师傅就相信庙里的神虫灵应非凡,也跟著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磕头,继续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。打仗时马头娘娘庙毁於炮火,转眼过去那么多年,想不到这尊神虫的泥像,埋没在荒草泥土间,还能保留至今。別看外面那层彩绘都掉光了,但一看那轮廓形状,老师傅立时认出是庙里供的神虫。
表哥一边蹬著三轮车,一边听老师傅说了许多年前的经过,只当听个段子,还是不愿意相信。泥土捏成的神像,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像小孩儿一样啼哭?
师徒二人说著话,不知不觉到家了。表哥將老师傅送进屋,自己才冒著风雪回家睡觉。他累了一晚上,到家先洗了个澡,躺在床上便睡,连个梦也没有,等睡醒,再起来吃饭的时候,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。傍晚又跟老师傅去那条路上摆摊儿卖狗肉,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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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两天连著下雪,大雪下得推不开门,一般做小买卖的全歇了。老师傅这祖传的沛县狗肉,却是天冷好卖。师徒两人顶风冒雪,用三轮车拉上炉灶,来到往常摆摊儿的路边,烧起泥炉,把狗肉装到瓦罐里用火煨上,准备好了板凳等待客人。
表哥对老师傅说:“师傅,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。您这祖传的手艺这么地道,老主顾又多,怎么不自己开个小馆子,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偏僻的路边摆摊儿,天寒地冻何苦遭罪?”
老师傅嘆气说自己没儿没女,好不容易收了你这个徒弟,你小子却又懒又滑,做买卖只会偷工减料,祖传的沛县狗肉到自己这辈儿,恐怕要失传了。他上了岁数,也没有开店的精力了,趁著身子骨还能动,才到路边摆个摊子,主要是放不下那些老主顾,对付著过一天算一天。
表哥一听这话別提多泄气了,合著师傅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,他跟老师傅拍胸脯子保证:“师傅,您別看我手艺学得不怎么样,可师徒如父子,往后您岁数大了,我给您养老送终。”
老师傅给了表哥脑袋上一个栗暴:“你小子这就想给为师送终了?”他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很欣慰,觉得这个靠不住的徒弟也懂事儿了。
说话的工夫,天色渐黑,狗肉煨得软烂,热气腾腾,肉香四溢。陆续有吃主儿过来,围著泥炉坐在摊前,老师傅撕肉加炭,表哥则忙著烫酒收钱。这条路身后是坟塋荒野,对面是大片田地,隔著田地有村镇,今天来的几个吃主儿都在那儿住,彼此熟识,相互寒暄著有说有笑。
雪下到夜里,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,路上行人车辆绝跡,可能电线被积雪压断了,整条路上的路灯都灭了。老师傅在摊子上掛起一盏煤油灯,加上炉火照亮,这老鱉狗肉是大补,热量很大,风雪中围著路边烧得火红的炭炉吃,更添美味,所以真有那嘴馋的主儿,冒著雪摸著黑赶来吃上一顿。
晚上十点来钟,风停了,雪还下个没完。表哥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,老师傅正忙著,也顾不上他,让他自己找地方解决。
表哥平时並不关心国家大事,但他有个习惯,上厕所必须看报纸,就从摊子上抄起一张破报纸,夹上手电筒一溜儿小跑,躥到了后面的草丛里方便,嘴里还念叨著:“脚踩黄河两岸,手拿秘密文件,前边机枪扫射,后面炮火连天……”
表哥在雪地里解决完了,浑身上下如释重负,但也冻得够呛,想赶紧回到摊子前烤火取暖。这时手电筒照到身前一个凸起的东西,覆盖著积雪。他恍然记起,之前把神虫的泥像推到此处,离著刚才出恭的地方仅有两步远。他虽然不信老师傅的话,可怎么说这也是庙里的东西,又想到泥像夜里啼哭的传闻,心里也有些嘀咕,起身將泥胎塑像推到远处。
不承想天太黑,没注意附近有个斜坡,表哥用力一推,神像就从斜坡上滚了下去,撞到底下的石头上。那泥像外边虽有层石皮,但毕竟风吹雨淋这么多年,滚到坡下顿时撞出一个大窟窿。表哥连骂倒霉,拿手电筒往底下照了照,猛然发现神虫泥像破损的窟窿里,露出一个小孩儿的脑袋,白乎乎的一张脸。
表哥嚇得目瞪口呆,马头娘娘庙里这尊泥像,听说已有两百多年了,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儿?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风的泥像里,还能活吗?
稍微这么一愣神儿,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,颳得表哥身上打了个冷战,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,却什么都没有了。他也不敢走近观瞧,暗道一声见鬼,急忙跑回狗肉摊子处。
老师傅忙著照顾那几位吃主儿,见表哥回来立刻招呼他:“你小子又跑哪儿去偷懒了,还不快来帮忙。”
表哥没敢跟老师傅说,当即上前帮忙,手上忙个不停,心里却七上八下难以安稳,总想著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儿。
以前听过一种说法,小孩儿身子没长成,死掉半年就连骨头都腐烂没了。许是以前有人害死了一个孩子,把尸身藏在那泥像里,夜里那哭声是小鬼叫冤,烧香的善男信女们听了,误以为是神虫显灵。自己將泥像撞破一个大洞,外面冷风一吹,封在泥胎中的尸骨立时化为乌有。他脑子里全是这种嚇人的念头,好不容易盼到收摊儿,骑著三轮先送老师傅进屋,再回到自己家,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。
表哥把三轮锁在胡同里,那时候住的还是大杂院,院门夜里十点准关,门里面有木閂,不过木閂前的门板上留著条缝隙,能让人把手指头塞进去拨开门閂。他伸手拨开门,心里还惦记之前看到的情形,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,只见雪在胡同里积得很厚,可雪地上除了他走到门前的脚印,还有一串小孩儿的脚印。
表哥大吃一惊,头髮根子都竖起来了,可那脚印极浅,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,转眼就將那串细小的足跡遮住了,只剩下他自己的脚印,由於踩得深,还没让雪盖上。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脑袋冻木了,加之天黑看错了,心头“扑通扑通”狂跳不止,但愿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著回家了。他慌里慌张进院回屋。
表舅两口子还没睡,等著给表哥热点儿饭菜吃,一看表哥进屋后脸色不对,忙问出什么事了。
表哥一怕爹妈担心,二怕老两口儿嘮叨,推说今天吃主儿多,忙到深夜特別累,睡一觉就好了。表哥胡乱吃了点儿东西,打盆洗脚水烫了脚,提心弔胆地上床躺著,灯也不敢关,拿被子蒙著脑袋,翻来覆去睡不安稳。
那时居住条件不好,住平房,屋子里很窄,床和衣柜都在一间屋里。表哥烙大饼似的正折腾呢,觉得自己胳膊上凉颼颼的,用手一摸什么也没有,他心里纳闷儿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揭开被子看了看,没看到有什么东西,刚想蒙上头接著睡,无意中往衣柜的镜子上瞥了一眼,发现有只小手,正抓著他的腕子,更可怕的是,这只小孩儿的手只能在镜子里看到。
表哥嚇坏了,当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,他“嗷”的一嗓子惊叫,把表舅和表舅妈全都嚇醒了。表哥再瞪眼往镜子里看看,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。屋里的灯还开著,他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,说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真事,隨后发起了高烧,不知道是冻著伤风了还是嚇掉了魂儿,去医院打了吊瓶。那年头不像现在,如今牙疼去医院都要输液,以前是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,说明情况很严重了。
表舅得知此事之后,等表哥恢復过来,能下地走动了,就带著他去找一位孙大姑。据说这孙大姑年轻时跟个老尼姑学过本事,会看阴阳断祸福,很多人都信她,乡下有盖房子选坟地的事,经常找孙大姑去看。比如“头不顶桑,脚不踏槐”之类的民间说道,因为桑树的“桑”与“丧”同音,“槐”带著“鬼”字,又与“坏”同音,这都是住家的忌讳,所以一般不用桑木做梁,也不用槐木做门槛。传统讲究是“东种陶柳西种榆,南种梅枣北种杏”,这叫“中门有槐,富贵三世,屋后有榆,百鬼不近”。还有种说法是“宅东种杏树,宅西种桃树,皆为淫邪之兆,门前种双枣,门旁有竹木,青翠则进財”,反正诸如此类事情,孙大姑都熟得不能再熟了。据说她还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东西,信孙大姑的人是真信,不信的人则说她脑子有问题,或是指责她以迷信手段骗钱,属於街道居委会重点盯防的对象。
表舅歷来相信这些,带著表哥上门拜访,特意拎了两包点心。孙大姑却不收,让表哥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听完让爷儿俩回去等消息。转天孙大姑告诉表舅,以前马头娘娘庙里的庙祝心存不善,懂得邪法,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孩子,把这小孩儿堵在泥胎里,活活憋死了。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,有时候夜里就在那儿哭,不知情的人听到,以为是神道显灵,使得香火大盛,庙祝以此来收敛钱財。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,那庙祝也早已不在人世,咱烧些纸钱请人做场法事,超度一下这小鬼的亡魂,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。
表哥一家为此事了些钱,从大悲院请和尚念了几卷大经。拿表哥自己的话来形容,听完经之后,好像心里压著的一块大石头就此没了。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,总之从这之后不再有怪事发生,他又跟著老师傅,在路边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子。
冬去春来,天气转暖,生意冷清了不少。老师傅身体欠佳,可能是劳累了一辈子,连咳带喘一病不起,最后竟然撒手西去。表哥一直在旁伺候,直到送终火化,那门沛县狗肉的手艺终究没能学会。